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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院子一片空蕩,一名小丫嬛腋下夾著竹掃呵氣搓手。

  年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面貌清秀,可愛討喜,烏黑秀髮結了渾骨丫髻,一
舉一動剎是可愛;面貌皎好的丫嬛本該在房間伺候公子小姐,可惜她舉止粗枝
大葉,一連打破好幾個書房古玩兒,這才在冷風嗖嗖的冬末被罰出來掃一院子
的落葉。

  掃著掃著,她突然一把甩下竹掃,仗著四下無人大喊一聲:「這麼冷的天
,老子不掃了!」她的嗓音俏嬌動人,左一句老子、右一句可惡,惡聲惡氣是
有,口吻像極市井痞子、銀鈴似的嬌叱倒是可愛。

  「跟天借膽啦~~?」突然一隻玉手擰起她的耳朵,痛得她吱吱亂叫。

  「哎哎哎~大師父您小力些,要斷了!」她叫的慘,幸虧是在偏院,否則
圍觀看戲的一定擠成牆。

  同穿青衣的女子放開她的耳朵,轉手在她頭上一拍,嬌叱:「叫姊姊!都
兩個月了還改不過來,想死啊!」

  「對哦。」她連忙左右張望,藏手藏腳,生怕露出一點餡兒。

  「晚啦!我看過了,只有你跟我。」語畢又在她頭上敲個爆栗,旋身坐在
長廊扶手。

  「那就好,對了,姊..姊姊啊~為啥我得穿女裝扮丫頭......」她不雅地
拉開裙擺,跨坐在女子身畔。

  女子搖頭嘆氣,一邊拉下她大開的雙腳,一邊低聲:「傻了,不是說過要
脫身時,讓他們只看得到一男一女、原來賣身醫妹的姊妹檔像化成煙嗎?」

  「那怎麼不是扮成兄弟檔。」小姑娘嘀嘀咕咕,對這個戲碼一直不滿意。

  「你蠢啊!你還小,扮成十三四歲的丫嬛比我扮成男子容易,更難以揭穿
,都扮了兩個月現在還嘀咕!」說完又是一拍,小姑娘連忙閃避。

  大師父就是動手比動嘴快,被打慣的她......該說他,早已學乖。

  十八開外的青衣女子便是易容後的韓如煙,小姑娘自然是山上那隻野猴子
無愁。

  兩人相偕來到遠離深山的北方,依著李文泰指示,混入京城大官譚書風的
府邸,要在半年內刺殺美稱文武探花的譚書風。

  花錢買兇的大多是政敵,這個譚書風在五年前拿下文武雙科探花,一手雙
勾十分了得、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當今皇上倚重他的學識,沾上不少敵人。
幸虧他做人霸道、出口毫不留情得罪大大小小,連人品都差了些;他喜性漁色
又好大喜功,佔地為王、強搶民女的缺德事沒少幹,韓如煙樂得為民除害,至
少殺的不是為民請命的清官,這種生意接再多她也不手軟。

  「唉~一轉眼都兩個月了,我有一點點~想念小師父。」無愁瞇起左眼,
兩指留個縫兒,調皮好動的性子仍是不改,所以才隨手就打破好幾個古董。

  虧得譚府總管與主子性情大不同,是個古道心腸的老好人,知道譚書風雖
然文采不俗,但是品性不良,買了古玩兒也是充充場面,更多的是搶回來,他
自己也搞不清楚有哪些東西放在書房裡。

  這才趕緊將碎片收拾了,罰化名為翠衣的無愁掃一地落葉了事。

  「........放心吧,我先收了一半訂金,藥材也買齊才下山,一時半刻..
....小龍沒事的。」韓如煙咬咬唇,目光不自禁飄遠。

  小龍還能撐多久?她心裡沒個準兒......說這番話不啻是安慰無愁,連帶
安撫自己不安的心。她好害怕......完成差事後,回去會不會是見到師弟冰冷
的屍體......

  無愁嘴上雖然說的輕鬆,心裡擔心受怕和她如出一徹,他急她更急,但是
譚書風武功了得,真要親近下藥也非易事,兩人初到乍來,在情在理都輪不上
他們伺候老爺,只得一等再等......

  眼看半年之期剩下四個月,難道非得用美色相誘?

  韓如煙不安地壓著拇指,她仍是黃花女兒,難免躊躇,可也仔細想過,若
真是趕不上期限,這一著也是非賭不可。

  在那一年,她拉著游士龍的手一起下山時,她就告訴自己:無論自己落到
什麼境地、也要保得小龍一世平安快樂。

  因為小龍不曾豫猶地跟隨她的腳步,兩人併肩走在那一個夜裡,緊緊拉住
彼此的手,不曾放鬆。



  清溪潺潺,雪水漸漸化開,隨著小溪水車涓涓流往山澗。

  冬日暖陽烘得冰梢成水,一滴一滴滑過屋簷沒入雪與泥的大地。

  司徒風輕輕推開門,走到溪邊熟練洗著鍋碗瓢盤,天色正好,他興起洗衣
的念頭,前些天雪落得大,壓得屋樑吱呀響;門是往內推的,可門一開,雪堆
厚厚積到小腿肚,游士龍住慣此地,要他別勉強出去省得危險。

  那些日子兩人就靠著乾糧醃菜渡日,常常爐上滾著一鍋菜湯,配著肉乾大
餅就是三餐。

  爐上的火也不熄,石板搭成的炕裡燒著火,兩人就窩在上頭有一搭沒一搭
閒聊。

  本來大雪下個沒完,司徒風也不急著返家,倒也自在,當日游士龍因疲累
沉沉睡去,算一算也過了七天,司徒風趁著這個時機想要打通游士龍的帶脈與
陰維兩脈,游士龍沒有拒絕。

  可能是經脈封閉久了,氣血受阻,司徒風連試兩次都衝不過帶脈。

  第三次運功運得急了,游士龍當場就是一口血嘔出,嚇得司徒風不敢再強
行過氣,連忙扶著游士龍躺下休息,他坐在炕邊看著游士龍,火光映在游士龍
兩頰,紅的熾紅,白的像是死白。

  司徒風心裡一疼,握著游士龍的手不自覺捏得緊。

  游士龍眉頭攏起,輕輕掙開他的手,反過來安慰他幾句。

  「這也不急在一時,反正你會治,總治得好。」游士龍按住他的手背,不
疾不徐,神色平平淡淡倒有些冷漠。

  游士龍傷的久,將死之心不知起了多少回,雖然司徒風能治,可這傷拖了
年,真要治癒倒也難講,只是司徒風相救之情盛盛,他看得淡,也不忍潑一盆
冷水在司徒風頭上。

  但見司徒風待他如此,思及愛屋及烏,待他都能如此情溢、想必師姊跟了
司徒風能更勝於他,釋然過後,他此生最大心事算是了結,蒼白的臉孔勾起幾
分笑意。

  卻不知司徒風瞧他笑起來也不見多幾分精神,心裡更急更痛,覆蓋在手背
的手心一片冰涼,當下,他想起聽聞喝活生生的鹿血能夠補充精氣,連忙安置
好游士龍,就要出去尋鹿。

  游士龍讓他別忙,他也聽不進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回事,見游士龍
難受、他心裡就不踏實,總覺得空蕩蕩一片,抓不住也摸不著自己的心意。偶
爾想起韓如煙,只覺得一片空明,韓如煙仍舊嫵媚動人,採拮之心還有,卻不
急在一時了。

  在他心裡眼底,現在只剩下游士龍一人,覺得世界再沒什麼比這個人還重
要了──

  穿好簑衣,卻在開門須臾愣了──

  游士龍苦笑,喊了一聲讓他回頭,「要你別忙了,這樣的風雪我看了幾年
,不是人走的道,動物也不會出洞,你若真閒不住,坐著我們聊聊吧。」司徒
風苦著臉回首,那抹失落惹得游士龍又是一陣發噱,顧及司徒風的顏面與一番
好意,只得忍住,開口又是一句軟話,「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司徒風訕訕坐回炕邊,游士龍掙扎著起身,司徒風想他還有氣力說話,不
忍阻止他,伸手加了兩個墊子扶他坐穩,順手再加一件外掛在他身上。

  「像你這樣的人真好。」游士龍扯動肩上棉袍,這是司徒風逃來此地時所
穿,當時的破損已經補上,料子是蠶絲緞面、鬆軟的棉花填入,富貴人家才穿
得起;冰天雪地,司徒風一起手就先讓他披上,就算是屋烏推愛,光憑這份心
意做得也足了。

  司徒風不解,他一切行止發自真心,並沒有討好賣乖的念頭,他僅是單純
想對游士龍好,太深入的想法,他還沒有興起。

  游士龍朝他一笑,感覺此人真是有趣。面對師姊時明擺著愛意叢叢,窈窕
淑女、君子好逑,刻意討好師姊歡心也沒什麼;但在對他時卻像自然而然,待
他極好,事事都先顧及他。

  「你是個真正的好人,先前我不了解你,待你不假辭色,望你見諒。」拱
手行禮,他不便下床作揖,一切從簡。「我把師姊交給你很放心,希望你以後
待師姊能比現在更好。」

  「現在說這些做啥?」游士龍說的話本來應該很稱他的心,司徒風卻是聽
得心頭煩燥,他不喜歡游士龍說這番話時,活像交托遺言的口吻。

  「別忙,聽我說完,我這傷拖久了,眼下就算治好,功夫大概也去了三四
分,自保尚嫌不足,要怎麼維護師姊與無愁?」

  「你會好起來的!」不自禁口氣大聲起來,司徒風忍住一掌拍向炕上洩憤
的衝動,他就是不想聽見游士龍說這些話。

  「當然。」游士龍拍拍他的肩,試著安撫他。「但是男兒志在四方,我好
了以後,總不能賴在師姊裙角邊仰仗她與夫婿的照料是不?」

  這番話在情在理都成套,司徒風心裡千百個不願,仍是咬牙稱是。

  「無愁還小,師為天,跟在師姊與師丈身邊倒沒什麼大礙,只是要勞煩你
多費心,替我看照他。」

  「那你呢!」司徒風心煩氣燥,無論是生是死,這個人他都留不住嗎?他
想留住游士龍,很想很想,想報答救命之恩,想還清一掌之過,想........還
能想什麼?

  司徒風就是想留游士龍在身邊,看他健康、看他微笑──

  司徒風快被自己弄瘋了,他什麼都想、就是不想游士龍走。

  「你待我已經夠好,看在師姊薄面上,有幸得此,銘感──」

  「我不是為了她──!」司徒風怒吼。

  此言一出,宛如雷聲震動,霎時間,司徒風與游士龍皆是一驚。

  游士龍驚覺失言,司徒風一片赤誠,自個兒卻把他講成為了師姊美色而屈
意奉承的登徒子;從他的言行舉止明明白白展露人品,就算他見死不救,師姊
也不會知道,一時孟浪,當真把司徒風的誠意踐踏在腳下了。

  「司徒公子,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游士龍伸手欲搭他的肩,見司
徒風目光冷冷,終是不敢越雷池一步,自責垂首,手也放下來。

  司徒風怔怔看著游士龍,棉袍一側滑落,他自然而然伸手拈起披回游士龍
肩上,腦海閃過皆是那一夜游士龍為他......

  不,為韓如煙救他弒同門,那一夜,游士龍撐著病弱身軀費盡苦心、戲笑
脅迫只求韓如煙一線生機,當時的淚水點點滴在心上,他卻無力抹去,韶光一
去不回,來不及抹去的是否永遠刻劃在心頭、不能也不想放開?

  銀月下,他看見什麼?

  不知不覺中,他明白什麼?

  毫無血色的人兒,虛弱地攬在懷中,那時的不捨與心痛為了什麼?

  一道傷痕劃下口子,劃在誰的臉上,卻留在誰的心頭?

  司徒風顫抖著手輕撫過游士龍左頰紗布,白紗已不泛血,又是誰的心在隱
隱作痛?

  司徒風不能再直視他的臉,大手一拉,扯動游士龍的手臂將他擁入懷中。

  感覺到司徒風的指尖滑過左頰,游士龍怯怯抬起頭,是他說錯想偏,就算
司徒風給他一巴掌也不奇怪,一抬頭,還來不及看清司徒風的眼,身軀不受控
制往前一跌,靠上一個溫暖的懷抱。

  「司、司徒公子?」感覺到司徒風全身顫抖,誤以為他在強抑怒氣的游士
龍不住道歉。「我真的沒那個意思,真的!是我不對。」雖然奇怪他心跳急促
,但一推想是氣憤難平,也就不動由著他緊抱。

  「不要說了,我不生氣,我不生氣......」司徒風喃喃說道。

  屋外風雪緩緩退去。

  流風迴雪漸漸成景。

  再美的景色,此刻也進駐不了司徒風的心。

  他緊抱著懷裡的人,止不住的悲傷浮上心。

  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愛上這個人,愛的又深又憐又痛。

  縱有迴天之力也無法分辨愛的該與不該。

  不該愛。

  說到底。

  還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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