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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打自加入咆哮突擊隊第一天開始,巴奇就知道史帝夫不再是過往那個氣血上湧、掄起袖子就往前衝的莽撞小子。史帝夫一直是個聰明人,腦袋轉得快、又懂得變通不死板。他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在軍事會議中面對達官顯貴也能侃侃而談,不卑不亢把持方向。

  史帝夫不再是巴奇記憶中那個衝動的傻瓜,但是那不代表史帝夫不頑固。

  很多事,史帝夫無法退讓,巴奇就是那個替他轉寰餘地、居中協調的人。

  向來如此。

  巴奇清楚史帝夫是什麼樣的人,無論那頭漂亮的金髮與親切溫暖的笑容看起來多麼柔軟迷人,但是史帝夫真正決定的事,無論旁人好說歹說,史帝夫一步也不會讓。

  他們這個時代的男人不輕言說愛,他們更傾向用行動來表訴情衷。但是史帝夫既然願意說出口,就是不留餘地貫徹意志到底。

  巴奇知道史帝夫不是沒有想到同性戀這個詞句一旦冠在頭上,會對自己的──或對他的──社會地位造成多大的傷害,而是史帝夫從來不在乎那些虛假的幻影。如果史帝夫在意過旁人目光,就不會在一次次體檢被拒的挫折後,仍舊挺起單薄的胸膛迎接下一次挑戰。

  可是巴奇不能不替史帝夫著想。

  在巴奇尚未認識史帝夫、約莫十歲左右那一年,距離巴恩斯家幾條街外有一位小學老師已經在這一區居住兩三年餘。有著一頭棕色捲髮的男老師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手腳細瘦、舉止斯文還帶點書卷氣。巴奇時常活潑地拉著兩個弟弟在街上奔跑玩鬧,偶爾遇見那位老師出外購物,總會在看見巴奇時輕笑點頭。男人的笑容很輕淡很愜意,為人慷慨大方又和善。他對周遭鄰居從來不吝於施出援手,附近的人看見他都客客氣氣喊他一聲老師。

  巴奇會在每一次舉家上教堂時看見棕髮男人與另一位更高更瘦、面色冷硬的金髮男人坐在最後排悄聲禱告。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很好的朋友,他們一起搬來這一區並且為了節省房租而共住一間屋子。金髮男人在一間小型金融公司上班,棕髮男人是另一區的小學老師,兩人經濟能力尚可,但共租一間房在那個時代來說並不太奇怪。畢竟兩人皆未婚,為了多存一點錢好應付往後結婚所需的開銷,也不是什麼奇事。

  但是有一天,什麼都改變了。

  巴奇放學走在回家路上,看見那個皮膚白晳的棕髮男人臉上帶著青紫交錯的傷,舉步維艱地經過巴奇家那條街口。一反常態,沒有人上前關切棕髮男人,平時不忘和和氣氣朝男人打招呼的婦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連看向男人的眼神都帶著明顯的卑視與不齒。巴奇愣了愣,正想上前關切男人,母親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急匆匆地一把抓緊他的手臂,不顧他的疑惑與掙扎,一路將巴奇拉回家。

  巴奇不停回頭去看那個溫柔的男人,最後巴奇只看見那個總是冷著一張臉的金髮男人嘴角帶著血絲、怒氣沖沖地攥緊拳頭躍入視線,他伸手扶住露出悲傷笑容的棕髮男人低聲說了些什麼,巴奇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隔天之後,這一帶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位棕髮男人與金髮男人。

  他們搬走了。

  出於良好的教養讓巴奇斯夫婦不曾在孩子面前討論這件事,但巴奇能從鄰居閒聊的旁枝末節聽出端倪,聽出棕髮男人與金髮男人不如旁人所想,僅是同住一室的至交好友。那些人認為孩子聽不懂,也就不加以掩飾口氣中的惡意與排斥。

  這件事一直埋藏在巴奇心底,縱使他在那個年紀不是很清楚兩人被排斥的理由,但是等到青春期之後,巴奇回想起鄰人間完全不理智的辱罵與詛咒後就明白了。雖然他不認為兩個男人互相欽慕有什麼過錯,他甚至能感覺到在那些壞事發生前,棕髮男人與金髮男人過著平靜又滿足的生活。不過法律可不是這麼說,所以巴奇也沒有為此多說什麼。

  巴奇知道史帝夫不知道這件在他心底留下一道印記的往事,布魯克林不大不小,但是史帝夫住的街區更遠,更不要說當時那個瘦皮猴的體力沒辦法支撐他走得太遠。

  而今,在眾人眼中同性相戀仍是不被接納,況且他們還是士兵,一個不注意隨時都有被推上軍事法庭的危險。

  這也是史帝夫曾經沒對巴奇說出口的顧慮之一。

  就像巴奇持續去做那些不求回報的事,史帝夫也想看顧好巴奇。

  那句話本來是一個即將溢滿的閘口,只要不說出口,藏匿在水面下的情感就像暗流一樣激烈卻無人可見。可是史帝夫說了,將巴奇一同捲入那股暗流與衝擊。不是說巴奇不為史帝夫的情感而心生喜悅,但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靠愛情過日子,就算巴奇再想要也不行。

  所以巴奇學會一次次在隊友談笑間錯開史帝夫投注而來的目光,學會一次次將不由自主伸向史帝夫的手放下;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深夜時側過身、緊閉雙眼不去追逐另一側凝視他的湛藍雙眼;唯有如此,他才能偽裝自己僅是和史帝夫在每一次行動中擦肩而過,並非刻意為之,疏遠這個好友。

  巴奇明白,總有一天,這些溫柔卻刻劃在靈魂深處的凝視、這些不經意擦過皮膚的溫度所帶來的刺痛感都會停止。

  只要讓時間帶走一切,總有一天,史帝夫終究會放下他,放下這份情感,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

  ──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他期望如此。

 

      ★ ★ ★

 

  死亡距離他、距離他們每一個士兵都很近。

  巴奇早就放棄去計算自己多少次跟死神擦肩而過,在戰場上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緩慢,偶爾又迅速得讓巴奇心生敬畏。但是戰爭可不會因為他的感受而暫緩腳步,他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在每一次突破重圍、在每一次槍口餘生後,茫然地為下一場退無可退的戰役做好準備。

  咆哮突擊隊也不總是贏。

  縱使有美國隊長帶領,好幾次他們還是得掙扎著從病床上爬起來投入前線,包括史帝夫在內。躺在手術台上喘不過氣時,巴奇無數次感謝上帝。幸好躺在床上喘不上氣、滿嘴都是腹腔破裂溢出鮮血的人不是史帝夫;幸好他從來沒有回應過史帝夫,如果他挺不過去,至少史帝夫不會太過傷心。

  可是他忍不住為史帝夫感到難過。

  當他勉強睜開眼看見史帝夫守在病床邊,連那件蠢得可愛的紅藍色制服都來不及換下,披著磨損過度的綠褐色軍裝外套,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點著頭打瞌睡。巴奇就為自己無法坦誠一切、無法讓兩人心裡更好受而感到難過。

  或許是他貪婪地巡視史帝夫紅腫的嘴角與眉尾一道傷口的目光太過狂熱,史帝夫突然睜開眼睛,對上他的視線。

  「嘿,很高興你又死皮賴臉地活了下來。」史帝夫微笑著,不是說那對藍眼睛完全不憂慮,但是他們從不說喪氣話。

  「就像我曾經說過的,」他感覺嘴裡都是鐵鏽味,舔了舔乾澀捲起幾塊死皮的嘴唇,緩過一口氣續道:「我得看好那個打架從來不逃跑的傻小子,我得跟著他。」

  「你還是別說話了,」史帝夫沒好氣地低聲抱怨,拿起床邊小几上的水杯遞到他嘴邊,一手輕輕扶起他的後頸,方便甘甜的清水順利滑入他的喉嚨,而不是讓一個好不容易從手術台上搶救下來的士兵被一杯水嗆死。「菲利普上校唱歌都比你現在的聲音好聽十倍。」

  「渾球,眾所皆知,菲利普上校是一個五音不全的可憐蟲。」巴奇輕笑著錘了史帝夫的胸口一下,隨即為自己平時輕而易舉、此刻近乎撕心裂肺的小動作皺起整張臉。

  「蠢蛋,你想讓醫官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你縫補上的成果毀於一旦嗎?」史帝夫連忙放下水杯,輕手輕腳幫忙他在床上尋找一個不會碰痛傷口的姿勢。

  「這可不是、不是我的錯。」齜牙裂嘴、斷斷續續說完這番話,巴奇渾身也沒了力氣,枕著偏硬的枕頭,他勉強撇了撇嘴,對上史帝夫不自覺皺起的眉心,他下意識露出笑容想要撫慰眼前的男人。

  史帝夫沉默又專注地望著他的笑容,一時半會兒醫療帳棚內只有他們微弱的呼吸聲──以及其他傷兵此起彼落的囈語與鼾聲。

  巴奇想說些什麼來打破這種沉默,他並不覺得尷尬,他和史帝夫早就不會因為沉默而感到不安,但是他不能承受史帝夫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愛──

  史帝夫動了起來。

  寬大的手掌與強壯的手臂以一種完全不弄痛巴奇身上傷口的力道,輕輕推搡著巴奇直到本就不大的單人病床勉勉強強挪出足夠另一個人躺下的位置。

  「嘿,你不能──」巴奇壓低聲音,用一種接近氣音的聲調警告史帝夫,「這裡還有別人!」他咬牙切齒,為史帝夫呼出的鼻息一點不漏地噴散在頸邊漲紅了臉。絕對是氣的。他在心裡告訴自己。

  「天亮前我就會走。」史帝夫一寸不讓,側身躺在他左邊,強硬地用手臂環過他的腰際,指尖撫過腹部那道幾小時前醫官辛苦縫合的傷痕。

  翻了一個白眼,巴奇因為熱騰騰的濕意縮了縮脖子,「別開玩笑,你現在就得走。你以為別人看見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會怎麼想?美國隊長──」

  「巴奇,你可以不用選我,我知道你的條件足以找到最好的女孩。」史帝夫打斷他,攬著腰部的手臂緊了緊。像是明白他的顧忌,附在他的耳際悄聲道:「但是你無法讓我不擔心你,無法讓我在差點失去你之後、只能站在安全範圍外看著你。就算我……永遠不能親吻你,我也不會停止這麼做。」

  頓了頓,史帝夫在他的底限被踏破前飛快用一句:「我保證天亮前就走。」將巴奇所有反駁的話堵死在舌尖。

  他從來沒能真正拒絕史帝夫,無論是那個瘦得可憐的臭小子或是穿著可笑戲服的大個子。在他心中,史帝夫就是史帝夫,他願意給史帝夫他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愛。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停止愛史帝夫,但是他不會說出口。

  就算史帝夫在他的後頸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他仍舊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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