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隨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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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沒有人知道,他記得那個味道。

  淡得幾乎嗅不出香味的廉價香皂味,混著一股淺淺的藥味。

  那股味道在他腦中莫名地與倔強──以及匪夷所思的安心感──劃上等號。

 

  管理者常常有任務,卻從來沒有指派他工作。

  這非常奇妙,一般而論,他的管理者們不乏位高權重,只要動動手指,就會有一大把士兵出生入死;他從來沒遇過這種隔三岔五就把自己丟在最前線、偶爾帶著一身傷痛回來的管理者。

  留下一冰箱的食材,還有加熱就能快速填飽肚子的簡單餐點,隔天管理者就離開了。管理者沒有說他該幹什麼或不該幹什麼,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把他帶到別的場所安置。

  看了看時間,他換上輕便的運動長褲與圓領衫出門晨跑。

  又遇到那個笑得一口白牙閃亮的黑小子。

  僅管他不會回應,黑皮膚的男人還是在他跑過身邊時嘟嚷著:「別刺激人了!」、「這可不公平!」、「你──算了,我早該習慣了。」

  不得不說,男人哭笑不得的表情確實有趣的很。

  回到安全屋──管理者總叫這個地方是家──沒有早餐,他拉開冰箱門拿出雞蛋培根,打開爐子把培根煎得焦脆,把雞蛋弄成半熟,用兩片土司夾起,再倒一杯牛奶準備開動。

  這些瑣碎的小事,他一開始也不會。

  就好像他知道浴缸是用來泡澡,但是他從沒那個機會使用,所以不清楚正確的使用方式,直到管理者穿著衣服爬進放滿溫水的浴缸示範一次,他待在浴室的時間才慢慢拉長;爐子也好,咖啡機也罷,甚至連光碟機怎麼使用,管理者只消教導一次,他都能夠自己操作。

  他不知道想要一直待在同一個場所是什麼感覺,這裡什麼都沒有,卻又彷彿什麼都有;他可以一整天在外頭閒晃,可以一整天待在安全屋不出去;沒有人跟蹤他,沒有人會阻止他。

  他的左臂裡有一枚追蹤器,這很合理,先前的管理者可沒少放那些煩人東西。啟動時裝入、冷凍時取出。他只是奇怪,奇怪管理者怎麼等到現在才往左手塞東西。

  他身上沒有錢,他知道拿任何東西都需要錢。所以他習慣走到鄰近的公園,挑一處長椅坐一下午,反正他這麼幹也不止一二次。

  他需要的睡眠很少,一個風吹草動也能讓他清醒一整夜不覺疲累。

  偶爾他會把沙發墊拖到地上放,沒一會兒又放回去,好像前一秒撲到墊子上的人不是他一樣;偶爾他會看著窗外發呆,靠得不近,足以看見景色又不至於被狙擊手打穿腦袋;偶爾他會去想──這可不能讓人知道,他居然在思考──在記憶中穿著紅裙子的女孩是誰?有苿莉香味的女人是誰?

  但是一切都沒有答案。

  他失去了太多太多,事到如今,拼拼湊湊也拉不出一個畫面。

  管理者在第五天深夜回來,他躺在自己床上,門鎖一開,他就睜大眼睛。

  他在心裡估算管理者的行為模式,從客廳到浴室,從浴室到餐桌,最後目的地是管理者的休息室。管理者的動作一向很輕很快,以往花不到十分鐘他就能聽見隔壁房間關上門的聲音。

  他必須是所有人之中,最後睡著的那一個。

  一直都是。

  半小時過去,門外毫無動靜,他不得不離開休息室到外頭一探究竟。

  他看見管理者坐在沙發上,一頭金髮蔫蔫地耷拉著,畫上星星標誌的圓盾擱在沙發椅角,深藍色的潛行服灰撲撲還帶點暗褐色斑點,男人閉著眼睛張著嘴,靠在他一直很喜歡倚著的靠墊上流口水。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現在是更換一個新管理者的好時機,只要等他把這個金髮男人從沙發墊拽下來,撕成十段八段。他有十幾種方法可以毁屍滅跡,哪怕最頂尖的特務也找不到這個男人的一根頭髮。

  不過,也就那麼一瞬間而已。

  撕了一個就會再送來一個,更不要提他被推上椅子塞進冷凍艙這種必然發生的事。

  他實在不想再回去了,真的不想。

  咬咬牙,他決定裝作沒看見管理者的口水把那塊靠墊濡濕一大塊這件事。

 

      ★ ★ ★

 

  為了補充管理者離開時,被他清空一半的冰箱,管理者帶他去超市補充食物。

  那是一條小巷子,在安全屋與超巿之間,角落堆滿了垃圾,陰暗得讓人看不清楚最深處。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脫離原本前往超市的路線,直到管理者拉住他。

  「我得過去,我不能讓那個傢伙在裡頭挨打。」當他察覺時,他已經脫口而出。

  他很少說話,不代表他不會主動開口。

  管理者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令他感到害怕──是的,他感到害怕。

  比起前幾任已經面目模糊的管理者來說,新管理者比他們都有耐性。

  他比先前的管理者都來得溫和有禮,他從不對他大聲呼喝、從不動手打他、在他不經意透露一些不應該提起的東西時,也不會讓人把他拖回地下室那張椅子去除不必要的東西。

  他總是對他笑得很溫柔,所以他害怕他,比以前任何一個管理者都怕。

  他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麼,才會處心機慮容許他的運作不正常。

  「嗯……你想進去看看嗎?」管理者握緊他的手,牽著他往陰暗的巷子裡走。

  什麼都沒有,除了滿地垃圾七零八落散佈一片。

  他幾乎是緊張兮兮地想要在綠色垃圾車裡挖出一個臆想中的瘦小子。

  管理者站在不遠處什麼也沒說,看著他反覆在巷口與垃圾堆中來回張望。

  「不見了……」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想找什麼呢?」管理者靠近他,又是那種柔軟溫和的語調,輕而易舉卸下他的防備。

  這真的很難,只要管理者詢問,他幾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有一個矮個子,總是在挨打,」咬了咬下唇,「你見到他了嗎?」

  管理者微笑著,莫名讓他一陣心慌。

  「我想……我見過他,你為什麼要找他?」

  「我得看好他。」想也不想,他邊說邊回頭去找。

  突然管理者拉住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管理者從背後抱住。他硬生生忍下一記往後頂的對方鼻血直流的頭槌,全身僵硬任由管理者緊緊摟住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身後的人非常溫暖,強而有力的心跳頻率透過兩人緊靠在一起的部位傳遞過來,在他有限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人靠他這麼近,也沒有人將他摟得這麼緊。他是稱手銳利的武器,武器不需要溫暖、不需要感覺,只要聽話就好。

  這個認知根深蒂固地被植入他的腦中,像一層堅硬的外殼將他柔軟脆弱、不為人知的部份小心包覆起來。

  一旦外殼被撬開打破,他就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以前沒有遇過這些問題,事實上,就算遇到了,那些穿白袍的人很快地就能把這些小問題處理好。

  他開始後悔自己又沒管住嘴巴。

  但是他真的很想找到那個金髮的瘦小子,個子這麼小,卻有滿滿的勇氣。

  雖然他想不起來那個小個子的長相。

  「你會找到他……我保證,他會知道你一直沒有放棄他。」管理者悶悶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轉了轉眼睛,他把那句『你又不是他,你怎麼會知道。』吞進肚子。

  他已經把不該說的事透露太多了,所幸,聽管理者的語氣並不在意他說了這些話。

  他還是害怕這個人,雖然他的懷抱很溫暖、雖然他的笑容總像陽光穿透陰霾。

  那些人用疼痛掌控他的意志,他無路可走,只能屈從;這個人想要的卻不僅止於此;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挖掘不到的深處,這個男人都想伸手抓住,企圖用滿滿的溫情馴化他的心。

  唯有這件事,他不會退讓。

  那是屬於他自己的一部份,誰也別想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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