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是一週一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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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展與向鵬並肩而行,兩人親若兄弟無話不談,笑笑鬧鬧間已走到村外一段路,書僮拉著馬車與行李踱拉在後頭不敢打擾。

  眼見越過不遠的溪口,就真正離開這個小村莊了,孫展忍不住放緩步伐,一再望向向鵬堅定如昔的側顏。向鵬一直是孫展引以為傲的好兄弟,老實說,孫展不止一次去猜想,像向鵬這樣家世、樣貌、才學幾乎樣樣都好、樣樣精通的人,怎麼會願意降紓尊貴和他成為朋友?

  但是他們確實是朋友,還是鐵打不斷的好兄弟。

  孫展咬緊牙根──就因為是好兄弟,再捨不得,再寂寞,也應該為向鵬著想。哪怕向鵬金榜題名後,忘了他這一號小人物……憑著向鵬以往待他的好,他無所怨尤。

  打定主意,孫展往向鵬背上一拍,刻意露出輕鬆神態笑道:「我就送你送到這兒,再走下去,恐怕沒跟著你上京親眼見你高中是不會甘休了。」

  向鵬心思向來敏捷,怎會看不穿孫展強打起精神的心意。

  向鵬微微一笑,解下腰帶繫著的一塊玉佩,牽起孫展粗糙的手,交予手心。

  「日後無論我功成名就,抑或是顛沛流離,你我……兄弟之誼,永不變卦。」

  溫純的古玉,暖暖地熨熱了孫展的手心。

  孫展眼眶發燙,連忙在周身上下想找出一物贈予向鵬。

  可惜他身無長物,連塊裝飾的玉釦帶也用不起,孫展抓頭搔腮好半天,就是想不出有什麼能拿出來和向鵬的璞玉交贈。

  向鵬見孫展著急的猶如熱鍋上螞蟻,為難無奈的神色,彷彿當時年幼的孫展,因向鵬守在屋前喚著等著他,放棄掙扎出屋來玩的神態。

  向鵬伸出手,自作主張取下了孫展繫髮的青色布條。

  雖是一條質地下品又多處磨損的髮帶,但那是孫展使用多年的東西,憑藉這點,於向鵬的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孫展望著向鵬手中的布條,神情羞赧搶著要將髮帶拿回。

  「這一點粗末東西,不成的。」

  「怎麼不成?正所謂禮輕情意重,只要你待我的心……永遠不變,這條髮帶對我來說,比黃金白銀還要貴重。」不顧孫展伸手要拿,向鵬將布條惜而重之地收入懷中。他字字真誠,雙眼定定注視著孫展,彷彿想將眼前的人深深記在腦海中。

  孫展再也忍不住,眼淚沿著麥子色的兩頰緩緩落下,孫展一邊胡亂抹去淚水,一邊哽噎著道:「你一定要回來!只要我活著的一天,我都會等著你回來……」

  向鵬一如往常,輕聲道好。

  孫展知道向鵬向來一諾千金,他破涕為笑站在原地,朝著越走越遠還不斷回首的向鵬揮手道別。

  孫展兩手緊握住向鵬留下的玉佩,直到再也看不見向鵬與馬車的縱影才慢慢踱著腳步轉回村裡。

      ◎●◎

  霹靂啪啦的鞭炮聲,響了一串又一串,孫展每每聽見這個聲音,總忍不住回首去看那位頭戴花翎烏紗帽、身著狀元袍、意氣風發騎著駿馬的男人──沿街的敲鑼又打鼓,人來人往都會為此停佇腳步,一同遙望彷若高榜提名、一朝登科的新郎倌。

  確實,大婚之夜又叫小登科,誰敢說哪個拜堂成親娶得美嬌娘的男人不如狀元郎春風得意?


  幾度花開花又落,春去春又回。

  孫展默默在等。

  等待他懷中那枚玉佩的主人,有朝一日,志得意滿、昂首闊步來到他面前,用著一如往常的溫柔神態告訴他:「孫展,我說過的事、一定做到。」

  明知等不到……孫展還是想等待。

  孫展輕按串成頸鍊的玉佩──物在,人事已非。

  離開人群,走進小巷。穿過一道大街,越過一條小巷,孫展在三岔口停佇腳步。

  往左再走一段,是回家的路;往右走過二間平房再向右拐,就能看見一棟宅院,那是向鵬的家。

  孫展站在街頭想了一會兒,邁開步伐往右走,快走到向鵬家時,迎面走來一名抱著深紅襁褓的嬌美少婦。身著布裙荊釵的少婦本來一搭一搭拍著襁褓安撫孩子哭鬧,察覺有人影映入眼簾,方抬起頭,正巧與孫展打個照面。

  少婦看見孫展先是一愣,隨即笑靨如花朝孫展道聲:「孫小哥。」

  「翠姊,近來可好?」孫展露齒微笑,走上前去。

  少婦將嬰孩往自己懷中攏了攏,才續道:「哪有什麼好不好,每日淨為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開門七件事煩心;天還沒亮,又得被這小傢伙吵的不得安寧,有時巴不得一把捏死他,有時又恨不得將他揉進心坎裡才舒心,我都快被折騰死了。」

  孫展笑了笑,伸出指尖逗弄嬰孩稚嫩的臉孔,「瞧瞧,這孩子多像妳,長大想必會迷昏不少姑娘。」嬰孩揮舞肥短的小手,一把抓緊孫展手指,喀喀嬌笑。

  「別像他爹成天給我找麻煩就是菩薩保佑了。」嘴上雖是嘟嘟嚷嚷抱怨,聽見孫展誇獎孩子,少婦還是露出為人母的驕傲與欣喜。「早知道嫁給小魚他爹會這麼辛苦,我還不如跟著夫人上京來得快活多了。」

  孫展聞言一怔,少婦卻沒發現他的沉默,兀自絮絮叨叨。

  「唉~~夫人真是個好人,想當初她待我們一干下人總是客客氣氣,從不隨便打罵懲罰;少爺也是個多好的人,文武雙全又孝順上進,就連樣貌……也是我們這個小村莊數一數二的俊俏男子。」少婦說到此,不無感慨長嘆一口氣才道:「我就想不透老天是什麼念頭,為何要折磨夫人少爺這種好人,平白無故降一場大病,讓夫人從此失去獨生愛子,與少爺天人永隔……」

  孫展心頭一疼,少婦一番話彷彿千根針紮進他的心窩,又如火焚,熱辣辣燒痛了他的五臟六腑。

  孫展一直不想承認的事實,此刻血淋淋攤在他面前,由旁人的嘴說出戳穿他欺騙自己的假象。

  向鵬不在了……

  永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孫展被這個事實刺痛了心。

  少婦何時走開,他完全無暇顧及。

  或許是孫展先丟下少婦,徑自走開,這也不無可能。

  孫展回神時,已經站在破落的宅院前,獨自一人。

  曾經是向宅的大房子,如今成了草木扶疏、殘垣敗壁的廢宅,再找不出一絲昔日繁華,孫展走進半掩的門,他不止千百回越過這扇門,走進內院尋找向鵬談天說地。

  輕輕撫摸紅漆脫落的花梨木欄,依稀可見當年向鵬倚在欄邊,微笑不語望著他吱喳不休的俊逸風采。

  他喜歡向鵬,一直很喜歡。

  向鵬是他毫無血緣卻比親兄弟還親的存在。

  向鵬是他除了爺爺之外,唯二的親人。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平凡的一生、來替代向鵬前景光明的璀璨生命。

  但是這一切都不可能……

  逝去的人,永遠只能存在回憶之中,無論孫展心痛難抑、無論孫展思念不息,他還是明白,他這一世,不會再見到向鵬了。

  孫展的淚還未落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嬌俏的呼喊:「展哥?你在裡面吧。」

  孫展收起心傷,緩緩回過頭。

  一名莫約十二三歲的女孩,身著一襲海棠紅的兩截打扮,兩手扶在通往內院的門邊往內窺看,女孩覆蓋瀏海下水靈的大眼,在瞧見孫展的那一刻,流露出喜悅,她左顧右盼跳著腳步閃避石塊與及膝長草來到孫展眼前。

  「展哥,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女孩晃動頭顱,左右髮側綰起的渾骨丫髻綁上一對櫻草色合歡結,尾端洩下的一排流蘇隨著她左右搖擺。

  「憐兒,妳怎麼來了?」

  孫展伸手欲撫女孩髮旋,女孩咯咯嬌笑避了開來,滑嫩的小手一把拉住孫展衣袖笑道:「爹爹讓我來告訴你,明日出鑣改了時辰,要你五更就得到局裡,若是怕起得遲了趕不及,今個兒先到局裡過夜也成。」

  「原來如此,難為妳走了半時辰十里路專程過來,我曉得了,妳先回去吧。」

  孫展揮揮手讓憐兒先走,便轉過身注視宅中一草一木出神。

  憐兒卻還不想走,她見一向開朗的孫展神色戚然,繞在孫展身邊,這裡瞧瞧,那裡看看,最後將目光落在一間破舊的廢屋,也是孫展望著出神的地方。

  她兩眼溜溜地轉,想著不知裡頭有什麼,能讓孫展忘形到她來了也不管。以往孫展總是寵著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那般疼愛熱絡,只要是她開口要求,孫展皆能如她所願。但是孫展每每來到此處,總是三言兩語就打發她走,無論她怎麼撒潑耍賴,孫展僅是隨口安撫,寧可事後多花心思討好她,也不願分享這個寧靜無聲又奇妙的小世界。

  至少對她而言,年長她六歲的孫展有著未知的世界。

  在憐兒十三歲的小腦袋裡,有一道聲音催促著她追上孫展的人生──

  「慕憐!我說的話妳不聽嗎!?」

  孫展驀地沉聲一吼,正在窺看廢屋的慕憐縮起身軀撒嬌地道:「好啦好啦~我不想自己回去,展哥陪我一道走嘛。」她輕輕拉住孫展的手,討好賣乖,就怕孫展不買她的帳。

  「妳這小磨人精……」孫展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儘管孫展還不想離開,即使孫展心裡還有好多話想對向鵬訴說……孫展還是挨不過慕憐可憐兮兮、充滿期盼望著他的大眼睛。

  「我就知道展哥最疼我了~」慕憐一張小臉喜形於色,偶爾……雖然只是偶爾一兩次,她還是有能耐讓展哥放下這一方天地,以她為主。

  慕憐拉著孫展的手,一蹦一跳就往屋外竄。

  孫展明知這樣寵著慕憐之於她並無好處,但慕憐是孫展現今謀事的慕總鑣頭之女,何止孫展一人寵著她,鑣局裡上上下下看見這個嬌俏可愛的丫頭片子,誰不是拿糖哄拿小玩藝兒逗樂她。

  局裡與孫展年紀相仿的男子也有四五人,偏偏慕憐就愛磨著孫展。

  孫展沒有兄弟姊妹,只把慕憐當一個小妹妹疼惜。對於慕憐的親近,孫展猜想起因是一年餘前,居住鄰鎮的慕憐失足落水,碰巧被路過溪邊的孫展救起;慕憐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待他自然比之旁人親暱幾分也不無可能。

  孫展天性質樸,未曾想過慕憐雖然年幼,畢竟是女兒家,當初的救命之恩,之於慕憐是不可磨滅的深刻記憶。

  在她心裡,除了自己親爹,再沒有別的男子像孫展那般英姿颯爽、威風凜凜了。

  慕憐垂下微微發紅的粉嫩雙頰,一邊催促孫展,一邊踏著小碎步返家。

  孫展哪裡曉得慕憐正是情動之初,他看著慕憐漸漸拔高的身姿背影,只感覺時光流逝飛快如梭……當初那個在水裡撈起哭嚷著要爹娘的嬌弱女娃,不知不覺間,也快到及笄年紀,再過兩年,踏破慕家門檻的提親媒婆想必從村口排到村尾也不稀奇了……

  忍不住回首去看,孫展忘不了那座廢宅裡,曾經有兩個少年笑鬧間談論村裡姑娘誰美誰醜、誰悍誰嬌,無論娶了哪一個,都討不了好果子吃。

  笑容不自禁掛在臉上,卻彷若隔世──再也回不到那個時候。

  『向鵬,我還在等你。』孫展,等著向鵬──這份思念,像是烙在心坎上抹不去、揮不開的印記。

  就像等待一個不會醒的夢;就像一道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做兄弟的沒有親眼看見向鵬嚥下最後一口氣,再傷再痛,孫展還是掙扎期待黎明曙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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