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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歲的時候，孫展找到包吃包喝的跑堂工作。
如同孫爺爺的期許，孫展生得眉清目秀，雖然不是頂聰明，一對靈活的大眼倒也是烏溜溜地招人喜歡。
客棧的徐老闆見孫展好手好腳又是個樸實孩子，硬是在往來旅人不多的客棧安插一個職缺讓孫展自食其力。月錢三拼四湊約莫一百餘文。孫展過慣苦日子，這裡又是鄉下地方，一顆白胖大饅頭只得二文，一碗稀粥也不過二文五厘，這小小的一百餘文湊和點用也夠孫展和爺爺祖孫兩人粗茶淡飯過上普通日子了。
再也不必靠著有一頓沒一頓的乞討為生，孫展心裡很是感謝徐老闆。
偶爾下工後，孫展會晃到向鵬家，趴在向鵬窗邊和向鵬說些客棧裡的趣事。
向鵬長孫展二歲，十七歲的向鵬總是握著一卷書，唇邊噙著一抹笑意聽孫展說話。
孫展知道向鵬很聰明，也有心入仕。
但是大前年大考向鵬沒去，孫展問過他，向鵬平平淡淡說了自己沒把握，何必花費時間與金錢赴京趕考。孫展書唸得不多，雖然覺得向鵬已經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了，但是向鵬一向說一不二，孫展當時也小，自然是向鵬說了作數，就沒往心裡去。
轉眼間，明年又是三年一試的時節，這次就算不問，孫展也知道向鵬一定會去。
一想到路途遙遠又艱辛，而且向鵬一去搞不好三五年也見不到面，孫展心裡滿滿的捨不得，這才三天兩頭就往向鵬家跑。
……順道偷看最近出落得嬌俏可愛的丫鬟翠兒也是目的之一就是了。
但是算算時間，向鵬也該整裝行囊赴京趕考才是，聽往來的行旅所言，從他們這個小地方到京城至少要半年光景，向鵬再不準備，到時倉促出發漏了什麼就不好了。
向鵬聽了孫展的疑問，倒是氣定神閒。
他放下手裡書卷，似笑非笑反問：「你就如此不待見我，急著趕我走啊？」
「我三天兩頭往你這兒跑還叫不待見你啊!?」孫展哭笑不得，明知向鵬唇邊帶笑，這番話只是說來逗他，孫展心裡就是莫名著急。
向鵬笑一聲，正要回話，門卻被推開了。
一抹紅影婀娜多姿地踏入屋內，向鵬把視線由孫展臉上移開，看見進屋奉茶的丫鬟是母親身邊十分受寵的翠兒。
向鵬沒有錯過孫展雙眼一亮卻連忙低下頭的窘態。
翠兒身段娉婷，出落得水靈動人，心思細膩又乖巧，向夫人向來疼愛她。
老實說，向鵬也當她是個可愛的小妹妹，從未仗著主子身份對她頤指氣使。
孫展情竇初開的對象會是她，向鵬一點也不意外。
「公子、孫小哥喝茶。」翠兒笑吟吟放下兩盞茶，她比孫展年長一歲，平日上街買繡線花鈿碰上孫展是常有的事；她也是村裡長大的孩子，兒時沒有男女之防，混在一群孩子裡打鬧嬉戲，偶爾看在向鵬的份上和孫展一起玩耍，這一聲孫小哥叫的順口，沒有半點羞怯。
孫展垂著頭，連眼角都不敢多看翠兒一眼，以致錯過翠兒明顯對向鵬投以愛慕的眼神。
翠兒是向夫人房裡的大丫頭，卻三天兩頭往向鵬房裡跑，是何居心，向鵬全看在眼裡。她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心態向鵬雖然理解，但不表示同
意，成天在他身邊打轉看了就心煩。
向鵬使個眼色就讓翠兒放下茶盞出去，翠兒顰著柳眉，百般不願地離開。
聽見關門聲，孫展回魂似地猛然抬起頭，正巧看見向鵬揭開茶蓋呷了一口茶，孫展想問翠兒怎麼一來就走了，又怕心思太過明顯讓向鵬笑話，忍了又忍，想了又想，終究是不發一語，垂頭喪氣捧起另一盞茶慢吞吞地喝下。
向鵬本想取笑他，但不知怎地，見孫展一臉落寞，一番話如同魚刺哽在喉頭，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雖然在孫展眼中，向鵬樣樣好、事事完美，不過向鵬也是平凡人，他也有會私心與情緒，他不喜歡孫展看著翠兒的眼神，明顯愛慕與期盼的神情，讓向鵬覺得心情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快，巴不得翠兒離孫展越遠越好。
這股情緒讓向鵬對翠兒的以往憐愛，似乎變得十分淡薄了。
他也不是不待見孫展有意中人，只不過，他的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感覺到，孫展若將一直以來信任關切他的目光移到別人身上，他會非常不愉快。
兩人對坐一會兒，孫展喝完茶便說要回家。
向鵬沒有留他。
望著孫展垂頭喪氣，慢慢走遠的身影，向鵬心裡暗藏已久的念頭正在蠢蠢欲動。
向鵬一直瞭解自己，因為孫展，他的心亂了。
不該這樣的。
向鵬握緊雙手。
他的理想還很遠，孫展的出現不在預料中，但是他放不下。向鵬忘不了孫展愣愣望著他、手心托著蘋果露出的第一個笑容，也忘不了主動去找孫展時、孫展怯怯伸出手扯住他衣角時的欣喜。那個小小的男孩住在向鵬心裡，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向鵬就看見了孫展。
向鵬明白，不過如此而已。
◎●◎
無論事態最後會怎麼發展，光陰總是不等人，如同織架上的梭子，日子飛快流逝。
一眨眼，向鵬訂下赴京趕考的日子就在近期。
向夫人將兒子叫到跟前，細細交待向鵬出門在外，與人往來切勿驕矜狂妄，凡事能忍則忍，不需事事與人計較。
向鵬一向不是恣意放縱的紈褲子弟，但是遠行在即，身為母親，向夫人還是耳提面命一番才舒心。
向鵬一一稱是，他與向夫人相依為命，從未迕逆過母親。雖然母子十數年來衣食無虞，在地方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人家，但是母親獨力扶養他，箇中辛酸又豈能向外人道也。
所以向鵬格外怨恨那個男人。
生他養他的是母親，那個男人竟連一次也沒有看望過他們母子倆。
向鵬兒時常常纏著母親要爹，母親總是溫柔卻苦澀地微笑，要他乖乖聽話，等他長大成人，父親就會來看他。
那時候的向鵬還小，總是輕易為母親一番話而期待無比。
但是一次兩次的落空失望，哭喊吵鬧也改變不了事實。十數個寒暑過去，向鵬漸漸長大，明白了母親心疼無奈的甜蜜謊言；明白了母親強顏歡笑，轉過身卻暗自垂淚的苦楚。
他不再抱有期盼。
但是一股憤恨，如同燎原野火，一天天在他的內心深處膨漲溢滿。
向鵬想過放棄，放棄憎恨那個不曾盡過父親責任的男人。但是他放不下，如同他知道自己永遠放不下孫展。有些事，不是想放下就能掙脫開來。
聰敏如向鵬也不能控制自己暗藏的情感。
知子莫若母，向鵬雖然不對生身父親提及一字半句，但是向夫人怎會不知親兒心裡最大的遺憾與憤恨。
臨行前，向夫人忍不住告誡向鵬：「鵬兒，有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切莫生事。你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這些年頭，不也和和樂樂，舒心安泰嗎？」
「孩兒省得。」向鵬緊緊拉著母親的手，嘴上稱是，表情卻平靜無波，不願再洩露分毫情感。
「鵬兒你──」這又是何苦？
向夫人娥眉深鎖，明白向鵬打定主意來個陽奉陰違。她本想再說些話來打消向鵬心中不該有的念頭，遠遠卻傳來一陣呼喝聲，打斷了向夫人的言詞。
「借光借光!!向鵬你等等我啊～～～～！」
向鵬輕輕掙開母親的手，兩手負在身後，面向匆匆跑來、氣喘吁吁的少年。
「孫展，我本以為你趕不上，不來了。」
孫展喘著氣，兩手壓在膝頭斷斷續續嚷著：「你、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故意、故意挑客棧閒不下來的時間出發，居然還敢反過來說我！」
向鵬壓住孫展指著他罵的手，氣定神閒微微一笑：「又不是以後都見不著面，兩三年後我就回來了，何必讓你辛苦這一遭。」
「可是兩三年很久耶！」孫展不理會向鵬一貫的安撫，一把拍開向鵬的手，孫展忍不住湊上前去，定定望著向鵬雙眼，囁嚅幾番，才深吸一口氣，痛下決心道：「我知道你做事向來經過深思熟慮才會去做，此番進京赴考沒有九成把握你也不會動身。但是、但是你我相識以來……不曾分開超過十天半月……我………」
孫展愈說頭愈低，說到末了，幾乎沒人聽見他說了什麼。
向鵬怔了怔，看著孫展越發紅潤的兩頰，雖然沒聽清楚孫展的話，倒也猜得出孫展想說什麼。
孫展捨不得他，縱使明白孫展待他是兄弟之誼，向鵬還是暖了心窩。
孫展還是懵懂無知的少年，但向鵬不是。
他的野心，他的夢想以及他的情感，都掌控在自己的理智之中。
向鵬輕輕握住孫展的手，含笑的唇，是孫展看慣的溫柔笑靨。
孫展一直不知道，向鵬發自內心真誠的笑容，只屬於他與向夫人。
「孫展、孫展……」向鵬喊了兩聲。
孫展不解地望著向鵬，向鵬少見的欲言又止，令孫展感到迷惑。
那含情脈脈、怔怔望著他的眼神，孫展不懂。
向夫人站在一旁凝視兩人，默不作聲。
「向鵬？」孫展試探性拉扯向鵬緊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向鵬露出溫文的笑，巧妙地將瞬間的失神掩飾過去。
「這句話是我問你才對吧。」孫展翻個白眼，一把抽出向鵬捏緊的雙手，惡聲惡氣地道：「捏得我手都痛了，你還笑得出來。」
向鵬望著甩動雙手企圖用惱怒粉飾羞赧的孫展，如果可以，他想一生一世就這樣望著這個人，讓這個天真活潑的少年，永遠開開心心地陪在他身邊。
孫展甩手甩了一會兒，突然驚覺向夫人兩手交握站在一旁，和靄目光之中，滿是憐愛，他這才想起，向鵬是向夫人獨生愛子，遠行在即，論及難過寂寞，感觸最深的該是向夫人才是。
孫展尷尬地搔搔頭，正想說些體己話安慰向夫人不必擔心，向鵬卻搶先一步上前，朝母親拱手作揖，朗聲說道：「是時辰上路了，請母親在家不須掛心孩兒。待孩兒蟾宮折桂，必定報答母親生養之恩。」
向夫人咬唇不答，向鵬就彎著腰動也不動。
好一會兒，向夫人才輕嘆一口氣，口吻不無幽怨，「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為娘也不便多說什麼，你……自己要多保重。娘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只願你一世平安、喜樂隨心。」
「孩兒……都明白。」
向鵬扳直身軀，迎風而立的姿態，有股說不出的毅然決然。
孫展傻愣愣站在一旁聽著向家母子不著邊際又似乎話中有話的對談，他插不上話，但也不可能就這樣走開，他的好兄弟遠行在即，按理來說，他得親自送向鵬到村外一段路才顯出交情深厚，雖然向鵬不興這一套，可是孫展和一般人一樣，都很吃這一套。
向鵬跪下朝母親最後一次拜別，離情依依，千言萬語也不足以表達一份愁緒。
孫展豪氣干雲地拍拍自己單薄的胸膛朝向鵬朗聲說道：「你放一百個心，你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做兄弟的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向夫人。」
「有你這番話，我就放心了。五年──不，只消三年，我一定會回來接你們！」向鵬輕拍孫展的肩，孫展哦一聲，笑得彷彿孩子般開懷，沒有聽出向鵬話中含意。
向鵬也不強求他一定得懂──至少現在還不必。
兩人朝向夫人揮手道別，向夫人揚起帕子，望著兩人越走越遠的背影，掛在臉上的笑容終於撐不住，一串串淚珠滾滾而落，任憑她怎麼去抹，一雙顫抖的手卻始終抹不乾兩頰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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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時候，孫展找到包吃包喝的跑堂工作。
如同孫爺爺的期許，孫展生得眉清目秀，雖然不是頂聰明，一對靈活的大眼倒也是烏溜溜地招人喜歡。
客棧的徐老闆見孫展好手好腳又是個樸實孩子，硬是在往來旅人不多的客棧安插一個職缺讓孫展自食其力。月錢三拼四湊約莫一百餘文。孫展過慣苦日子，這裡又是鄉下地方，一顆白胖大饅頭只得二文，一碗稀粥也不過二文五厘，這小小的一百餘文湊和點用也夠孫展和爺爺祖孫兩人粗茶淡飯過上普通日子了。
再也不必靠著有一頓沒一頓的乞討為生，孫展心裡很是感謝徐老闆。
偶爾下工後，孫展會晃到向鵬家，趴在向鵬窗邊和向鵬說些客棧裡的趣事。
向鵬長孫展二歲，十七歲的向鵬總是握著一卷書，唇邊噙著一抹笑意聽孫展說話。
孫展知道向鵬很聰明，也有心入仕。
但是大前年大考向鵬沒去，孫展問過他，向鵬平平淡淡說了自己沒把握，何必花費時間與金錢赴京趕考。孫展書唸得不多，雖然覺得向鵬已經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了，但是向鵬一向說一不二，孫展當時也小，自然是向鵬說了作數，就沒往心裡去。
轉眼間，明年又是三年一試的時節，這次就算不問，孫展也知道向鵬一定會去。
一想到路途遙遠又艱辛，而且向鵬一去搞不好三五年也見不到面，孫展心裡滿滿的捨不得，這才三天兩頭就往向鵬家跑。
……順道偷看最近出落得嬌俏可愛的丫鬟翠兒也是目的之一就是了。
但是算算時間，向鵬也該整裝行囊赴京趕考才是，聽往來的行旅所言，從他們這個小地方到京城至少要半年光景，向鵬再不準備，到時倉促出發漏了什麼就不好了。
向鵬聽了孫展的疑問，倒是氣定神閒。
他放下手裡書卷，似笑非笑反問：「你就如此不待見我，急著趕我走啊？」
「我三天兩頭往你這兒跑還叫不待見你啊!?」孫展哭笑不得，明知向鵬唇邊帶笑，這番話只是說來逗他，孫展心裡就是莫名著急。
向鵬笑一聲，正要回話，門卻被推開了。
一抹紅影婀娜多姿地踏入屋內，向鵬把視線由孫展臉上移開，看見進屋奉茶的丫鬟是母親身邊十分受寵的翠兒。
向鵬沒有錯過孫展雙眼一亮卻連忙低下頭的窘態。
翠兒身段娉婷，出落得水靈動人，心思細膩又乖巧，向夫人向來疼愛她。
老實說，向鵬也當她是個可愛的小妹妹，從未仗著主子身份對她頤指氣使。
孫展情竇初開的對象會是她，向鵬一點也不意外。
「公子、孫小哥喝茶。」翠兒笑吟吟放下兩盞茶，她比孫展年長一歲，平日上街買繡線花鈿碰上孫展是常有的事；她也是村裡長大的孩子，兒時沒有男女之防，混在一群孩子裡打鬧嬉戲，偶爾看在向鵬的份上和孫展一起玩耍，這一聲孫小哥叫的順口，沒有半點羞怯。
孫展垂著頭，連眼角都不敢多看翠兒一眼，以致錯過翠兒明顯對向鵬投以愛慕的眼神。
翠兒是向夫人房裡的大丫頭，卻三天兩頭往向鵬房裡跑，是何居心，向鵬全看在眼裡。她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心態向鵬雖然理解，但不表示同
意，成天在他身邊打轉看了就心煩。
向鵬使個眼色就讓翠兒放下茶盞出去，翠兒顰著柳眉，百般不願地離開。
聽見關門聲，孫展回魂似地猛然抬起頭，正巧看見向鵬揭開茶蓋呷了一口茶，孫展想問翠兒怎麼一來就走了，又怕心思太過明顯讓向鵬笑話，忍了又忍，想了又想，終究是不發一語，垂頭喪氣捧起另一盞茶慢吞吞地喝下。
向鵬本想取笑他，但不知怎地，見孫展一臉落寞，一番話如同魚刺哽在喉頭，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雖然在孫展眼中，向鵬樣樣好、事事完美，不過向鵬也是平凡人，他也有會私心與情緒，他不喜歡孫展看著翠兒的眼神，明顯愛慕與期盼的神情，讓向鵬覺得心情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快，巴不得翠兒離孫展越遠越好。
這股情緒讓向鵬對翠兒的以往憐愛，似乎變得十分淡薄了。
他也不是不待見孫展有意中人，只不過，他的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感覺到，孫展若將一直以來信任關切他的目光移到別人身上，他會非常不愉快。
兩人對坐一會兒，孫展喝完茶便說要回家。
向鵬沒有留他。
望著孫展垂頭喪氣，慢慢走遠的身影，向鵬心裡暗藏已久的念頭正在蠢蠢欲動。
向鵬一直瞭解自己，因為孫展，他的心亂了。
不該這樣的。
向鵬握緊雙手。
他的理想還很遠，孫展的出現不在預料中，但是他放不下。向鵬忘不了孫展愣愣望著他、手心托著蘋果露出的第一個笑容，也忘不了主動去找孫展時、孫展怯怯伸出手扯住他衣角時的欣喜。那個小小的男孩住在向鵬心裡，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向鵬就看見了孫展。
向鵬明白，不過如此而已。
◎●◎
無論事態最後會怎麼發展，光陰總是不等人，如同織架上的梭子，日子飛快流逝。
一眨眼，向鵬訂下赴京趕考的日子就在近期。
向夫人將兒子叫到跟前，細細交待向鵬出門在外，與人往來切勿驕矜狂妄，凡事能忍則忍，不需事事與人計較。
向鵬一向不是恣意放縱的紈褲子弟，但是遠行在即，身為母親，向夫人還是耳提面命一番才舒心。
向鵬一一稱是，他與向夫人相依為命，從未迕逆過母親。雖然母子十數年來衣食無虞，在地方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人家，但是母親獨力扶養他，箇中辛酸又豈能向外人道也。
所以向鵬格外怨恨那個男人。
生他養他的是母親，那個男人竟連一次也沒有看望過他們母子倆。
向鵬兒時常常纏著母親要爹，母親總是溫柔卻苦澀地微笑，要他乖乖聽話，等他長大成人，父親就會來看他。
那時候的向鵬還小，總是輕易為母親一番話而期待無比。
但是一次兩次的落空失望，哭喊吵鬧也改變不了事實。十數個寒暑過去，向鵬漸漸長大，明白了母親心疼無奈的甜蜜謊言；明白了母親強顏歡笑，轉過身卻暗自垂淚的苦楚。
他不再抱有期盼。
但是一股憤恨，如同燎原野火，一天天在他的內心深處膨漲溢滿。
向鵬想過放棄，放棄憎恨那個不曾盡過父親責任的男人。但是他放不下，如同他知道自己永遠放不下孫展。有些事，不是想放下就能掙脫開來。
聰敏如向鵬也不能控制自己暗藏的情感。
知子莫若母，向鵬雖然不對生身父親提及一字半句，但是向夫人怎會不知親兒心裡最大的遺憾與憤恨。
臨行前，向夫人忍不住告誡向鵬：「鵬兒，有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切莫生事。你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這些年頭，不也和和樂樂，舒心安泰嗎？」
「孩兒省得。」向鵬緊緊拉著母親的手，嘴上稱是，表情卻平靜無波，不願再洩露分毫情感。
「鵬兒你──」這又是何苦？
向夫人娥眉深鎖，明白向鵬打定主意來個陽奉陰違。她本想再說些話來打消向鵬心中不該有的念頭，遠遠卻傳來一陣呼喝聲，打斷了向夫人的言詞。
「借光借光!!向鵬你等等我啊～～～～！」
向鵬輕輕掙開母親的手，兩手負在身後，面向匆匆跑來、氣喘吁吁的少年。
「孫展，我本以為你趕不上，不來了。」
孫展喘著氣，兩手壓在膝頭斷斷續續嚷著：「你、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故意、故意挑客棧閒不下來的時間出發，居然還敢反過來說我！」
向鵬壓住孫展指著他罵的手，氣定神閒微微一笑：「又不是以後都見不著面，兩三年後我就回來了，何必讓你辛苦這一遭。」
「可是兩三年很久耶！」孫展不理會向鵬一貫的安撫，一把拍開向鵬的手，孫展忍不住湊上前去，定定望著向鵬雙眼，囁嚅幾番，才深吸一口氣，痛下決心道：「我知道你做事向來經過深思熟慮才會去做，此番進京赴考沒有九成把握你也不會動身。但是、但是你我相識以來……不曾分開超過十天半月……我………」
孫展愈說頭愈低，說到末了，幾乎沒人聽見他說了什麼。
向鵬怔了怔，看著孫展越發紅潤的兩頰，雖然沒聽清楚孫展的話，倒也猜得出孫展想說什麼。
孫展捨不得他，縱使明白孫展待他是兄弟之誼，向鵬還是暖了心窩。
孫展還是懵懂無知的少年，但向鵬不是。
他的野心，他的夢想以及他的情感，都掌控在自己的理智之中。
向鵬輕輕握住孫展的手，含笑的唇，是孫展看慣的溫柔笑靨。
孫展一直不知道，向鵬發自內心真誠的笑容，只屬於他與向夫人。
「孫展、孫展……」向鵬喊了兩聲。
孫展不解地望著向鵬，向鵬少見的欲言又止，令孫展感到迷惑。
那含情脈脈、怔怔望著他的眼神，孫展不懂。
向夫人站在一旁凝視兩人，默不作聲。
「向鵬？」孫展試探性拉扯向鵬緊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向鵬露出溫文的笑，巧妙地將瞬間的失神掩飾過去。
「這句話是我問你才對吧。」孫展翻個白眼，一把抽出向鵬捏緊的雙手，惡聲惡氣地道：「捏得我手都痛了，你還笑得出來。」
向鵬望著甩動雙手企圖用惱怒粉飾羞赧的孫展，如果可以，他想一生一世就這樣望著這個人，讓這個天真活潑的少年，永遠開開心心地陪在他身邊。
孫展甩手甩了一會兒，突然驚覺向夫人兩手交握站在一旁，和靄目光之中，滿是憐愛，他這才想起，向鵬是向夫人獨生愛子，遠行在即，論及難過寂寞，感觸最深的該是向夫人才是。
孫展尷尬地搔搔頭，正想說些體己話安慰向夫人不必擔心，向鵬卻搶先一步上前，朝母親拱手作揖，朗聲說道：「是時辰上路了，請母親在家不須掛心孩兒。待孩兒蟾宮折桂，必定報答母親生養之恩。」
向夫人咬唇不答，向鵬就彎著腰動也不動。
好一會兒，向夫人才輕嘆一口氣，口吻不無幽怨，「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為娘也不便多說什麼，你……自己要多保重。娘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只願你一世平安、喜樂隨心。」
「孩兒……都明白。」
向鵬扳直身軀，迎風而立的姿態，有股說不出的毅然決然。
孫展傻愣愣站在一旁聽著向家母子不著邊際又似乎話中有話的對談，他插不上話，但也不可能就這樣走開，他的好兄弟遠行在即，按理來說，他得親自送向鵬到村外一段路才顯出交情深厚，雖然向鵬不興這一套，可是孫展和一般人一樣，都很吃這一套。
向鵬跪下朝母親最後一次拜別，離情依依，千言萬語也不足以表達一份愁緒。
孫展豪氣干雲地拍拍自己單薄的胸膛朝向鵬朗聲說道：「你放一百個心，你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做兄弟的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向夫人。」
「有你這番話，我就放心了。五年──不，只消三年，我一定會回來接你們！」向鵬輕拍孫展的肩，孫展哦一聲，笑得彷彿孩子般開懷，沒有聽出向鵬話中含意。
向鵬也不強求他一定得懂──至少現在還不必。
兩人朝向夫人揮手道別，向夫人揚起帕子，望著兩人越走越遠的背影，掛在臉上的笑容終於撐不住，一串串淚珠滾滾而落，任憑她怎麼去抹，一雙顫抖的手卻始終抹不乾兩頰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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