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一下的東西,居然是2005年的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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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到這麼大的年紀,他才在未婚妻吻上唇的當下明白一件事。

  他討厭與人有直接肌膚碰觸--而且是非常討厭。


  他不是討厭女人,當然也不是說就喜歡男人。

  他在聽從父母決定與另一個大企業董事長千金聯姻、文定禮成之後,一群
學伴朋友吵鬧著要他親吻未婚妻,他認為是很自然的事,沒有細想,笑著望了
算不上美麗卻嬌甜的未婚妻一眼,吻上。

  於是一陣噁心翻湧而上--他竟然只感到胃泛酸水、想吐。

  他強打起笑意,分開兩人的唇舌,保持在不失禮的風采,渡過那一晚的宴
會。

  天知道,他回家之後,忍不住在廁所大吐特吐,將晚宴上的食物飲料盡數
吐出,但是想吐的感覺依然存在。他走到四十坪樓中樓內設吧台內拿出威士忌
,隨手放入幾顆冰角,琥珀色液體在酒杯內晃動著向他招手,他想也不想,一
飲而盡,然後發現自己感覺好多了。

  一整瓶烈酒就這樣在半小時內見底。

  他緊緊抓著空酒杯走到二十樓的落地窗前,夜色很美。

  台北市的夜色永遠都是這樣閃閃爍爍,人工光芒像是落在地面的珠寶,在
黑夜之中不懈地發出光芒,順便掩去污穢的一面。

  因為很美,他開始發笑,為什麼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下樓
,要把自己淹沒在這一片華而不實的人工虛海之中。

  於是他坐了電梯下樓,經過守衛門前,笑意盈盈走向二百公尺外的捷運站
,那裡很明亮,所以他沒有理由的想過去看看。

  一切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依照慣例坐在士林捷運站的入口處,時間是午夜零晨二、三點,對習慣
夜生活的台灣人民而言,並不算太晚。他時常穿著一襲不算入流也不算過份俗
氣的街頭痞子打扮坐在捷運站出入口,蓄著一頭及肩的金色半長髮,左耳打上
三個不太顯眼的耳洞,頭戴一頂寬大休閒帽將自己半張臉遮去。  

  每天路過捷運站的路人甲乙丙常常可以看見他坐在同一個地方發呆,薄到
有點可憐的嘴唇叼著一根菸,半仰天空的下巴又瘦又小,臘黃色的皮膚只露出
手背和頸子兩處,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幾乎都看他穿著相同樣式只是顏色不同的
衣服坐在一根柱子下,不論炎熱夏季或是寒流來襲的冬季,永遠都是白色T恤
外罩一件厚棉布格子衫,漸漸退流行的寬大滑板褲也只有黑藍兩色替換,黑紅
兩色相間球鞋更是可觀之物,從來沒人見過他換第二雙球鞋,永遠都是那一雙
又黑又暗的球鞋。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非常喜歡坐在看得
見夜市的出口處發呆,有時候一坐就能在原地坐上七八個小時,嘴上的菸也不
曾停過,燒完一根又是一根;也沒有人看過他那頂寬大帽子下的雙眼,只知道
他有一雙薄得很絕情的唇,以及看起來不是很健康的膚色。

  不是沒有人試著向他搭訕,有時一些看起來很時髦的濃粧辣妹,因為天天
看見他坐在原地,有兩三次都曾經找他一起出去,雖然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憑
著他有點意思,小妹妹看得上他,順口約他去玩玩。要是他大哥心情好、還會
應付小妹妹們一兩句,用著不算太輕挑的低沉嗓音哄哄小妹妹別來吵他安寧,
要是他心情恰巧不怎樣,別說是小妹妹好言好語來吊他出去玩,就算是警察阿
伯來問話他也來個相應不理,就算最後被抓到警局去睡過一夜,第二天照舊見
他坐在同一個地方望著夜市方向沉默不語。

  如此出入警局四、五次,到最後警察也拿他沒辨法,畢究他什麼也沒做,
只是坐在同一個地方、看著同一個方向,台灣法律沒有一條是管別人坐在同一
處卻什麼也不做算犯法的條例。問他也問不出答案,要名字沒名字、要年齡沒
年齡、要證件也沒證件,失蹤人口與蹺家少年的檔案也沒有他的照片和特癥,
最後也只能放他出去,因為他什麼也沒做,警察也不能一直留他。

  時間久了,警察們也習慣他坐在捷運站的怪異行徑,反正他只是一直坐在
原地抽菸,從來不惹事生非、喝酒吸毒,警察大人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當做
沒他這個人的存在。

  反正他這個人也靜得像是不存在,不存在,也就不構成妨礙市容美化及妨
礙社會安寧的莫虛有罪名。

  而這一夜,他依然存在,雖然他仍舊安靜地令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但他確實坐在固定的場所,像在燃燒自己生命一般燃燒著數不清的菸。

  「你叫什麼名字?」

  很突然地,有人用著不入流的方式闖入他的生命,一張白淨秀氣卻不失強
悍氣質的斯文男子正彎著腰直視著他。從穿著上來看那個男人,應該是有錢人
家的孩子,年齡約在二十出頭,雖然不是全身名牌林立,但他一眼看見那個男
人腳上的鞋,就知道是所費不貲的名牌休閒鞋,一雙至少四五千台幣。

  對於這種深夜還不回家的男人,他非常有心得了。

  這種人多數是和朋友玩到深夜正要回到附近出租公寓的大學生,可能是路
過看見他,閒來無事打發時間才找他說話。在捷運站出入口,他算是很常遇到
這種無聊又自以為是的人。

  不過因為他大哥今天心情好,所以勉強拿點時間出來陪他玩玩。

  「你又叫什麼名字?」他吐出一口菸,雖被帽沿遮著臉,仍是抬頭作勢望
著面前的男子。

  「哦!真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藍言葭,藍天的藍,言語的言,葭
是稙物蘆草那個葭,請多指教。」

  藍言葭笑著伸出手,親切的笑靨在右頰有個笑渦,替藍言葭成熟而斯文的
面孔增添幾分可愛,從藍言葭過度親切兼之嚕嗦亢長的介紹方法,他不難發覺
藍言葭喝下不少滲有酒精濃度的飲料。所以他只是點點頭,示意藍言葭自己有
聽見便不說話又低下頭抽菸。

  完完全全漠視藍言葭伸出示好的握手舉動。

  可能是因為醉了,藍言葭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很自動自發傻笑後替自己找
個位子坐下,而且還坐得很近,像是巴不得貼在別人身上的小狗。

  「你知道嗎?我常常在這裡看見你。」藍言葭撐起下顎,目光飄移在前方
,眼中的醉意又加重幾分。

  「那是你的事。」他又吐出一口菸,轉眼間,他手上的菸又抽完了。他對
藍言葭也失去興趣。

  「別這麼說嘛!你看那棟大廈、我常常從那裡看著你哦!」

  藍言葭醉眼迷矇指著黑暗中林立的四、五棟大廈,左右搖動的指尖完全沒
有準頭,到底是指向那一棟高級住宅連藍言葭本人都不知道,更別提坐在一旁
的他是多麼無動於衷了。

  「干我什麼事?」他低下頭又燃起一根菸,好似菸等於他的生命泉源、一
刻都不能放開。

  「唉!你真是冷淡,我很想跟你做朋友。」

  藍言葭斜眼偷偷瞄著他,見他完全沒有反應,毫不掩飾又嘆了一口氣,舉
止間完全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男人該有的穩重與成熟。而且還像個花痴。

  他仍舊沉默不語,只是隨手輕輕撩過耳際,露出三個一排的耳洞,藍言葭
愣愣看著他的耳洞,過了幾分鐘才開口說話。

  「打這個不會痛嗎?我真的不懂,為什麼那麼多人為了好看就在自己身上
打幾個洞---」

  「這是我的事。」他冷冷否決藍言葭的疑問,完全不讓藍言葭有接話的機
會。

  就算醉意正濃,被人惡意搶白也不至於真的沒反應,藍言葭只覺臉上一陣
燥熱、因為他知道自己也真的管太多了。藍言葭還沒忘記自個兒此刻是首次與
他對談,實在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藍言葭訕訕起身,畢竟富家公子的面皮是薄了點,藍言葭失去繼續坐在這
個地方的勇氣,簡單來說,他不習慣被別人拒絕。

  「我......我先走一步。」

  「快滾吧!沒見過這麼煩的人。」

  「我很煩嗎?」糊糊爛爛的不可靠記憶中,沒有人說過他煩,最常聽見的
是他很文靜,不多話但是斯文有禮。

  因為太過有趣,第一次聽見有人罵他煩,他忍不住又坐回原位,醉眼迷濛
打量著正在抽菸的男子,男子彷若無物仍是抽著一根又一根,不吐半字半句,
他知道是自己最後的言詞讓藍言葭留下了。

  抱定主意不再開口,反正他好幾天不說話也是種習慣。

  「不要不理我啊?我很煩嗎?」

  他仍是抽著菸,小小的紅點在菸頭前端很是觸目,只要他不想開口,天皇
老子來了也拿他沒轍。

  「欸~我很煩嗎?我真的真的很煩嗎?」藍言葭也當真酒意湧起,一次又
一次,一句又一句,反反覆覆就來這麼幾個字說不停,男子沒理會他、他似乎
也不以為意。

  「我跟你說哦~今天是我訂婚耶!」藍言葭抱著雙腿,畏首畏尾縮在他身
邊,靠的很近,近的似乎要貼到他身上卻沒勇氣嚐試。

  「可喜可賀啊~轉大人啦!」他咬著菸蒂,不切誠懇地拍拍手,反正藍言
葭醉的不輕,有無誠意也聽不真實。

  「可是啊......我發現自己很討厭靠近別人耶!」

  「你是處男啊?討厭靠近別人要怎麼活下去。」發覺藍言葭越靠越近,他
毫不客氣的閃避藍言葭低垂過來、意圖靠在他肩頭的頭顱。

  藍言葭顛了一下,在差點頭殼著地時支撐住身體。

  「你好小氣哦,借我靠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一,我討厭男人靠在我身上。二,我從不和醉鬼理論。」他捻熄香菸,
但是很快地又點起一根。

  藍言葭愣愣望著他一根接一根、不要命的抽著菸,悄悄注視他習慣性咬著
菸嘴時會露出一口白牙,他很好奇,他雖然不抽菸也不怎麼喝酒,但是他知道
菸癮大的人,通常都是一口黃牙。

  「你的牙齒好白。」

  醉鬼就是醉鬼,說話毫無章法,東接一句、西說一句。

  「干你什麼事啊!」他冰冷地回話。

  「我一輩子都順從父母的意思,讀觀光管理系而捨棄了一直想做作家的夢
想。活到二十五歲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雖然我暗戀文學系一個女孩子很久,
但是我知道父親一直想要我和某些企業的千金聯姻。」藍言葭縮了縮身體,仔
細想想,他的一生都走在父母決定好的道路上,都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命運似
乎總是將他往前推進,不給他機會更改。

  「然後呢?」他呼出一口菸,翻腕看著錶上時間,剛過凌晨三點。

  「然後?沒有然後。」藍言葭想了想,想不出還有什麼好說。

  「沒有然後?那你在抱怨什麼。」

  「我......我在抱怨嗎?」

  「你是想等到三十年後,再開始後悔當初順從父母決定繼承家業而放棄夢
想、還是後悔當年沒有追求自己的夢中情人娶了沒有感情的大小姐?」

  「我沒有這樣想過......」

  「你自己的人生、你卻連想都沒想過,你活著幹嗎?」他叼著菸,起身拍
了拍衣服,菸蒂彈在藍言葭腳邊,藍言葭及時縮了縮腳。

  「你做什麼啊?很危險耶!」

  「哼,老子沒功夫陪你打發時間,你不走、我走。」

  他轉身就走,藍言葭在身後叫著他,他卻連頭也不回,流里流氣地走掉。

  「喂喂--你別走啊!」為什麼要叫住他,藍言葭也不懂,或許是想找個
人聊聊,也或許是從沒遇見過這麼冷淡的人、藍言葭總覺得他有股說不出的魅
力和特色。

  他很想多跟這個男人聊天,但是那個男人走向夜色之中,高瘦的身影很快
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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