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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滾黃沙揚在幾里之外,由陡壁高峰望去,黃沙似乎如龍騰躍、如虎伏臥,大軍
夾行在沙浪中浩浩蕩蕩綿延數里,燁鷙併退左右獨自一人站在壁崖邊用輕視的眼神望
著士兵。五年前出征時於北朝這個國家調集了近四十萬男丁,在首都北都出發時一群
群年輕孩子眼神中寫滿不安與恐懼,轉看五年後,四十萬人減少為十五萬人,但凱旋
而歸的不再是男孩,而是一個個在上刀口舔血、在血泊中打滾的精銳士兵。

  就某些方面來說,燁鷙認為自己倒是沒做錯什麼。

  花費五年時間,花費北朝數不盡的民脂民膏,陣前戰死近三十萬士兵,換來得不
就是十五萬精兵,燁鷙自認這項算是一個不小功績。

  當燁鷙正在心中自鳴不已時,意外地身後傳來說話聲,共有三人,其中兩人悄聲
說話的內容燁鷙倒無放在心上,隱約聽見在說【將軍大人吩咐不得接近】或【將軍大
人知道了一定會發怒】等等,說來說去都像在勸退尚未開口的那個人,就不知道到底
是何等人聽了這些後,竟還是執意要到燁鷙所在的高峰陡壁。

  不知道還好,一聽見那個執意要前進的吩咐聲,燁鷙只差沒氣得跳腳。

  「不礙事的,我只是想要目送仝副將與大軍離去而已,燁將軍不會介意。」

  輕輕淡淡的語調結束後,霄弄笙還向兩個小童露出一貫溫柔體貼的笑容,高掛的
朝陽打在那張透明的笑臉,一時間攙扶兩側的小童不自禁看呆,在兩個孩子心中同時
想著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樣的一個人?只是一個笑容,卻令人打從心底不自禁感動,彷
彿能夠為這個人做些什麼、就感覺十分幸福了。

  逆著光,燁鷙將兩個小童的神色瞧得一清二楚,包括之前霄弄笙為兩個小童所展
露的笑容,燁鷙已料到兩個小童此刻心中想法。就算責怪兩個小童為何任由傷重的霄
弄笙出來也無用,反正霄弄笙一定一力承擔,而且就連仝烈火那個眼高手低的傻子都
會對霄弄笙掏心挖肺了、更何況兩個未見過多少世面的孩子。

  此刻還是趕緊別再讓霄弄笙凌遲自己的身體才是要緊,天知道兩肩分由兩個半高
不低的孩子撐著,背肌一使力、傷口要是不裂開才有鬼。

  考慮該是和顏悅色當做啥事都沒發生再自然不過接過霄弄笙?還是佯裝生氣發怒
心急將霄弄笙抱起呢?霎時間燁鷙腦中飛快浮現仝烈火平時對待霄弄笙的方法,幾經
權衡下,燁鷙還是決定要發怒,至少可以消點火、還可增加好感。

  「你這傢伙真是說不聽啊?!不是說了要你好好在帳內休養,為何執意要用帶傷
之身出來送行呢?」半帶生氣半帶關心的語氣最是令霄弄笙內疚的口吻,燁鷙料準這
一點,將虛偽做作的功夫發揮十成十,聽得兩旁小童目瞪口呆。隨軍幾年,何時聽過
頂頂大名的燁鷙將軍用這種心焦關懷的口吻。連燁鷙伸手將霄弄笙接過攔腰抱起時、
兩個孩子還在震驚中當未回神,愣愣地任由霄弄笙被燁鷙抱起吐不出一字。

  「你們可以下去了,待會兒我自會送霄大人回帳。」

  直到兩個孩子被燁鷙用一貫冷淡語氣打發回去後、兩個孩子還在回想方才發生之
事,是真是假?兩個孩子也不懂。

  「別對他倆生氣,是我想要出來透氣,勉強兩個孩子帶我出來。」
  「我沒有對他們生氣,我是在生你的氣,弄笙,你自個兒是大夫,最了解應該如
何做,要是創口裂開該怎麼辦?」

  半帶賭氣別開臉不看霄弄笙一臉蒼白,霄弄笙也不反駁,只是淡淡一笑。

  「好了,你可以放下我了,我自己可以站著。」

  雖然燁鷙體貼地將用避過霄弄笙的傷口,只用左手臂托著霄弄笙的腰,另一手則
扶著腿,讓霄弄笙不花半分力便可將重量依靠在他身上,但對霄弄笙而言,這麼緊密
地依靠在人身上已是十幾年前之事,盡管霄弄笙並不覺得有何不對、甚至可以理解這
是燁鷙一番體貼,可是多少還是有些彆扭。

  「不了,我怕你傷口有所不適,你就由著我吧!」
  「這……」
  「咦?弄笙你快看。」

  適時打斷一臉猶豫的霄弄笙,燁鷙滑頭地空出一手指向滾滾黃沙的尾端,被引開
注意力的霄弄笙不由得轉瞬向遠處張望。燁鷙絕不會說出口,他對霄弄笙好是有目的
,更不會在此時讓霄弄笙知道實際上他窺視的是霄弄笙那位沉魚落雁的妻子。

  遠遠地,霄弄笙看見、燁鷙也看見,片片黃沙中,一頭耀眼紅髮應該在大軍最前
端的仝烈火一步一騎地向前卻放慢步履落行到隊伍最後端,琥珀色的雙瞳似乎瞬也不
瞬望著遙不可見的這一端。明明是不可見,燁鷙下意識還是知道仝烈火正望著霄弄笙
,那股令人作噁的關心,一寸寸污濁燁鷙的心情,轉頭一瞧,果不其然,一雙無塵的
瞳也回望著遠方,唇邊還帶著一抹溫文的笑。

  真是令人討厭,討厭仝烈火,討厭霄弄笙,也討厭自己。

  在霄弄笙不知燁鷙懷著這些複雜的情緒下,兩人目送著大軍與仝烈火的離去,直
到黃沙不再飛揚。

      ◎●◎

  不知不覺燁鷙與霄弄笙朝夕相處也過了半月餘,半個多月來燁鷙可說對霄弄笙無
微不至,體貼溫柔全然不避嫌,雖然說在對待其他閒雜人等時仍是冷酷無情,卻更顯
得燁鷙對霄弄笙有所不同。

  說受寵若驚倒是沒有,說有所懷疑更是不可能,霄弄笙對待燁鷙卻仍舊如同其他
人一般,不冷不熱、不淡不親,無論燁鷙想出什麼方法,就是無法如同仝烈火一樣親
近霄弄笙。倒不是霄弄笙對燁鷙有任何拒絕,但霄弄笙同樣也不會拒絕其他人,燁鷙
曾經以為是霄弄笙看穿他的目的,轉念一想絕無可能後便打消這個念頭,燁鷙就是不
明白,仝烈火與他有何不同,仝烈火能、他偏就不能。

  燁鷙並不知道,他從來也不會知道,向來是他拒絕別人親近,因此在他不論何種
用意親近別人時、總是不能融入自己想要與霄弄笙成為友人的想法。

  一直拖到今日,霄弄笙創口較有起色,只要多加注意別拉扯到結疤的傷口、霄弄
笙便能行動自若,於是比仝烈火等人晚上半個月後,燁鷙下令今日仍舊是辰時出發。
眾人在昨夜一番整裝後,今日個個神采奕奕、等待號令。

  看著小童將他行囊打包利落後,霄弄笙帶著歉意向兩個小童言謝不已,他一向認
為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該麻煩別人代勞,而他與她的爹也是自幼再三教導,沒有任何人
比別人低賤下等,相對,沒有任何人比別人尊貴上等,就算是帝侯也不能例外。

  雖然多少有些習慣霄弄笙向他倆道謝,但位居上位之人不傲不驕,對兩個自幼便
賣為奴僕的孩子,嚐盡權貴傲人輕賤的眼神後、總是對霄弄笙有份發自內心的尊敬,
收下霄弄笙真摯的感謝後,兩個小童將行囊放入推車便靦腆地離去。

  「道謝什麼,帶他們來,本來就是發配這些事給他們,不過是份內事而已,何必
感謝?」

  回頭一看,燁鷙不知何時來到霄弄笙身後,因為向來就是燁鷙一貫出現方式,第
一次霄弄笙沒嚇到,之後不管幾次霄弄笙也習慣更是沒放在心上。

  「世上每個人都會有些地方值得他人感謝,我只是用我的方式尊敬他倆,小小年
紀便在戰場看盡人生死難,也真難為他倆人。」
  「有什麼奇怪,我打從十六歲便上戰場,人生於我,就是自戰鬥中存活,勝者王
、敗者寇,如此而已。」
  
  聽著燁鷙直率說出他自認可以透露的話,令霄弄笙心底一陣難受,不自覺黯然低
下頭不說話,燁鷙心底陰冷一笑,燁鷙早就知道什麼話會令霄弄笙感慨,對待霄弄笙
該用什麼方法,燁鷙清楚的很。

  尤其說出這些話後,會令霄弄笙更加同情他,如此一來深入霄弄笙心防就更容易
了,這半個月來,燁鷙適時地挑選能夠透露的人生觀讓霄弄笙知道,效果成彰,依照
燁鷙推測,此時他應該能夠推敲心底深處想法一二,但燁鷙就是清楚知道霄弄笙與他
仍有隔閤,令燁鷙百思不得其解癥結為何。

  「別再想了,我對自己的生存方式十分滿意,你何苦自尋煩惱。」
  「你若能看破世事,我也無話可說,只希望你能尋得完美的結果。」

  霄弄笙打起笑容,為燁鷙而笑,淡淡飄飄然,燁鷙看在眼裏回他一個輕挑的笑,
實際上燁鷙打從心底感到可笑,為霄弄笙的大仁大愛感到好笑,也為預想霄弄笙了解
真實的燁鷙後,那種錯愕扭曲的可笑神態而笑。

  「你的傷口尚未完全癒合,與我共乘一騎最少有個照應。」
  「就依你。」

  雖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但念在燁鷙是以關心為出發,霄弄笙也說不出什麼推拒的
話,而且一旦說出口後,少不了又有一陣辯論,最後燁鷙一定合情合理推論一番,隨
後繞回原點逐他所願。多次發生這等事後,霄弄笙也學乖不再辯解,只要合情合理、
霄弄笙必定一口答應不再多說,著實省了燁鷙不少功夫。

  「對了,弄笙想必你還記得初見面時訂下的共品棋茗之約吧!」
  「這個自然,為何有此一問?」

  燁鷙伸手挈起霄弄笙蒼白的手,透明的指尖隱約可見細小傷疤,曾經問過為何有
這些疤痕,霄弄笙淡淡笑著說是掘草藥時總會有些小傷,沒去理會自然就消磨不去了
。從那時開始連燁鷙都不知道為何,但燁鷙開始堅持非得像現在一般,輕輕牽起霄弄
笙那雙帶著淡淡細疤的手,理由是怕一個沒注意跌傷或撞到會令背部好不容易癒合的
傷創再度裂開。

  見燁鷙說得認真,又是出自關心,霄弄笙也不再說什麼,任由燁鷙像現在這樣再
自然不過牽著自己的手、如同散步一般慢慢走動。

  「不,只是問問罷了,順便提醒自個兒還有這回事。」
  「是嗎?」

  霄弄笙完全不疑有他,腦中天真盤算著今日出發後到北都該是什麼日子,見燁鷙
不時衝著他笑,霄弄笙禮貌性也笑了笑,絲毫不知燁鷙正在考量那個五年不見的女人
,是否依舊出塵脫俗,是否仍舊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再打量霄弄笙這個呆頭傻瓜一
番,這個平凡的男人並未有任何長進或改變,想必那個女人依舊是美得令人心驚。

  翦翦星眸,秀黛娥眉,坐若牡丹,行若芍藥,體態纖勻好不撩人。

  一回想起來,那個女人種種風情歷歷在目。

  如同此刻在燁鷙眼前的這個男人,一但回想起五年前匆匆一別後了無音訊,霄弄
笙再度的出現簡直是在暗諷燁鷙無能,平時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燁鷙只是個沒見過
世面的孩子,霄弄笙的存在只是在提醒燁鷙這件事。

  「該是出發時刻了,走吧!」

  牽著霄弄笙的手,燁鷙沒有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整裝完畢的隊伍,大批人馬
踏上前往北都的路途,離開這個旌戈是非之地,兩人此生此世再也不會踏上這個骨枯
功盡的染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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